月亮在天上。
月亮也在湖里。
湖面上点点白花飘摇,发着温柔的微光。
传说神女从雪域神山上采颉了最纯净洁白的一朵雪花,撒落至麓湖,化成了这朵朵雪吟花。
麓谷土司沐清风家的三小姐沐明月正划动一叶轻舟,穿过芦苇丛,扑啦啦惊起一巢倦鸟。
船刚靠岸,就有一个瘦小的黑影轻声呼唤,鬼鬼祟祟塞给她一包东西,又鬼鬼祟祟牵来一匹马,道:
“珠珊会每天为你念经祈福。。。”
“去趟黔南府而已,很快的。再说目尊经传男不传女,你念的灵不灵还不好说。。。”
“我已经偷学到精髓了。”她的好闺蜜,大祭祀家的女儿珊珠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地说:
“我用目尊古宗经法算过三百遍了,每一卦都是说你皮糙肉厚死不了,到八十岁还能害人,很准的。”
“你最好是。。。。。。”沐明月无语。
三天前,那棤人在燃火节最后一天设宴,她随爹娘赴会,第一次见到了自己指腹为婚的那棤王子努杰。
努杰在燃火节上狂歌醉舞,强行表演《兰陵王入阵曲》。
他的行为已经很失礼了。
待他揭开面具邪魅一笑,她发现他长得更是冒犯。
连他自己的父亲那棤王都略显尴尬,偏偏那棤族人百姓不得不作惊艳状,报之以热烈的掌声。
明月觉得他们很可怜,不仅平时要为主子当牛做马,连过节都要忍受主子的丑儿子犯蠢。
然而可气的是,在宴席上,不仅祭司们对联姻一事赞不绝口,自家爹娘对努杰王子一家也是唯唯诺诺,看得她心如凛冬。
唯一的希望在沐府。
只有请爷爷沐盛年将军出面为她主持公道,才有可能解除那荒唐的婚约。
明崇德三十二年壬戌月壬戌日,十五岁的沐明月在湖心岛的闺房留下一封信,匆匆离开麓谷,独自出发去黔南沐府。
“喂,哎!”
已经走出去老远,又听得珠珊追上来。
“背上那个。。。千万不能给任何人瞧见!”
“放心好了!”她拍拍腰间的短刀,大剌剌背过身,百褶裙摆在风中划出一道悠扬的弧线,并不知道这一别,再相见已是风云际变。
………我是分割线………
从古至今,西南边城的人们,鲜有不爱马的。比起狗,马更像是古羌后人们最可爱的伙伴。
然而,也不是每一匹马儿都那么纯良可爱。
“珠珊那傻子给我牵错马了!”沐明月气不打一处来。
原本她看上二哥那匹千里河曲,日行八百,几日便可到达黔南府。
可这却是匹慢悠悠的滇马。
普通的滇马也就算了,偏偏给她牵了匹滇中之癫。
这家伙才走了二十里就赖在路中间岿然不动,时不时还龇牙咧嘴转个圈,出尽洋相。
就这样磨磨蹭蹭走了三天,人和马都已经灰头土脸,拢共才走了百里不到。
干粮快吃完了,马料也需要补充,再这么磨蹭下去,带的银两也很快不够了。
幸好前面就是一个集市。
当务之急就是把这小癫马换了!
可一问才知道,马市上换匹好马需要五十两银子,一般的也要二十两。
她攒紧了干瘪的荷包,默默道:“要是手上戴了一两个镯子就好了!”
平日里养尊处优,极少用钱,但怎么就没想过往身上堆砌些金银玉器呢?
唉。。。。。。
她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法子,便决定坐在路边生闷气。
隔壁酒家传来阵阵酒肉香气,路边人悲从腹中来。
捏紧钱袋里的十两银钱,算了一通账,终于还是走了进去。
管它呢!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日愁来明日愁。先祭五脏庙,才有力气想办法,只要别被爹娘半路抓回去就行啦!
这是间非常简陋的酒家。
外面几根拴马柱,店里几张四方桌,十来把长凳。
酒只有一两种,下酒菜也只有一两种,店里的小二也只有一两种表情。
但来打牙祭的客人却似乎有很多种。
门口喧闹着的一桌看上去是来收山货的城里人,说着官话,吹着牛。
角落里是一个戴着笠帽的年轻人,一粒一粒地剥着花生,刚点的酒,还一口没动。
靠里两桌是马帮行头。一个马锅头,十来个马夫,大部分时间都在吃肉喝酒。
酒菜很快就上来了,嘈杂的官话声还在继续。
“听说了吗?东南边那个诺羌大土司娶妻,过几日方圆百里都要大摆宴席。”
“嫑到时又怪我不说,诺羌人最是豪气铺张,最近那边山货肯定收不上来。”
明月竖起耳朵正要细听,突然外面有人大喊:“哪个的矮脚马跑了!”
她心下一惊,立刻冲了出去。
果然是那匹小癫马!
刚光顾着填肚子,竟然忘记绑好马绳了。
这畜生平时慢慢吞吞,这会儿竟然在撒蹄子狂奔。
虽然四条腿各跑各的,舌头都吐出来,仿佛一个马中智障,但速度极快,谁也不敢拦。
明月眼睁睁地看它越来越远。。。
这马虽然疯癫,好歹也值个二十两。她还指望用它换好马呢!
欲哭无泪。
这时只听得一声呼哨,一串清脆的马铃声响起。
一匹黑色骏马从长街的另一头飞奔而来,马背上是一个身着青色短打的年轻男子。
不过十八九岁年纪,身形挺拔,肩宽腰细,虽然坐在马上,也能看出是个极为英俊的年轻人。
骏马嘶鸣着,扬起一片尘土。男子紧握缰绳,身姿矫健。
等他追上小癫马,突然身子一侧,弯下腰去,斜挂在马肚上,大喝一声,一手捞起小癫马的缰绳。
明月的马就乖乖停下来了。
年轻男子翻身下马,牵着小癫马微笑着朝她走来。
她看着他笑吟吟地走来,不由得心头一颤。
“小兄弟,”他开口道,嘴角的弧度不多不少,刚好使人沉沦。
缰绳递过来,五指修长,手掌干燥洁净,略微粗糙。
“是,是我的马。”明月接过缰绳,莫名羞涩起来。
那傻马此刻正若无其事地看着别处,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里钻进去。
但又实在挪不开视线,只因对方的样子,仿佛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。
似乎在哪儿见过。
“我叫古马。敢问小兄弟名字?”男子的声音在耳边想起,温润爽朗。唇齿启合间,飘过来一股清新的茶香,沁人心脾。
燃火节那夜,纵酒放歌的那棤人群中,有个轮廓俊朗的年轻人一直看她,火光摇曳中看不清脸,但嘴角的弧度刚刚好就是这样。她正要朝他走去,背后有人大喊努杰王子要领舞,人群就乱了。暖风送来一丝淡淡的茶香味,瞬间消散,梦一样恍惚。
是他吗?
“小兄弟?”耳边又想起那悦耳的男声。
“阿,阿照。。。”明月压低了帽檐,嘴里咕噜道。她早已换上珠珊弟弟的素色麻袍,调整了声线,一身灰扑扑的,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跑腿少年。
对面打量了一下明月,是麓瑙寻常男子打扮,牵着的也是麓谷名产小花马。
“阿照兄弟是麓谷人吗?正好我要去麓谷,能不能请你给我带个路?”
“。。。。。”
她无语,一副“你猜?”的表情。
“我可以付钱,你考虑一下。”古马说完,便和旁边看热闹的马夫们打起了招呼,显然是认识的。
她这才注意到他的装扮。
黑色短褂,白色长羊毛坎肩,脚蹬绣花马靴,牵一匹招摇的头马,马头上挂着一面圆镜。
此时他已将一顶黑色毡帽戴起,俨然是个极年轻的马锅头。
可惜了。。。虽然美貌足以与我匹配,但门不当户不对,名不正言不顺。
虽然自己不喜欢那棤人的行事风格,但如果未婚夫是这般清隽男子,倒可以勉为其难考虑一下,也就不必千里迢迢只身去沐府求援。
“你去麓谷做什么?”明月随口问。
“有一份信要送。”古马道。
“送给谁?”她警惕起来,麓谷百姓与外界来往不多,书信通常是送往土司府。
“麓瑙土司家的三小姐,有封信要当面交给她。”
送信给自己?!
明月心都要跳出来了,表面却装得漫不经心:“你是那棤人?”
“不是。”古马否认,神色有点怪异。
分明是在说谎。
“送的是什么信?”明月又问。
“小兄弟,你问得有点多了。”古马笑道。
“你还去吗?”他又问,终于有些不耐烦。
她迫切需要钱换马,更想弄清这年轻“马锅头”的真正目的。
越看他越像努杰的马仔,受命替努杰来送生辰帖的。也许燃火节那天晚上盯着自己看,就是在替主子盯梢。
边城人雷打不动的婚嫁习俗,是先将写有男方生辰八字的帖子送到女方家里。
祭司主持仪式后,再当场从女方家族取回女方生辰帖一并送回男方进行祈福。
得到神明祝福后,才能正式开始后面的订婚,嫁娶流程。
无论如何,先想办法偷了那封信,反正都是给自己的,自己有权将它烧成渣渣灰。
“我去!”她粗着喉咙喊道。
“那好,我在那头等你。”古马又笑了。他笑得阳光明媚,容易让人放松警惕。
她看着他飞身上马,一阵风似地去了。
“如果我是你,我就不会去。”一个声音冷冷道。
她转头,看到一双冰冷空洞的眼睛。
是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剥花生的笠帽男子。
“那人很危险。”
“你说得很对,”沐明月道,“可是我不听。”